改革开放二十年,我们生存空间中语境的沧桑变化,实在也是一个值得以专书描述分析的课题。
到一位朋友家作客,见他上初中的女儿剪了个男孩头,身体很茁实,不禁脱口赞了声:“好一个铁姑娘!”谁知她白了我一眼,抗议说:“刘伯伯,您干嘛讽刺我?!”我这才恍悟,20多年前,“铁姑娘”是个美誉——那时大寨、大庆的“铁姑娘”们的照片登在报上,真是人见人敬、人见人羡——到现在,十多岁的这一代姑娘们,比如我朋友的这位千金,可是听不懂我嘴里的这个词儿了;我忙想出个圆场的逻辑来:“撒切尔夫人不是外号‘铁娘子’吗?……”他父亲也帮着解释:“撒切尔,英国首相……”可是这位姑娘对早已不当英国首相的“铁娘子”了无印象,耸起眉毛说:“英国首相,那不是布莱尔吗?他被评为最佳着装绅士啦!”后来,我急中生智,跟她解释说:“铁姑娘的意思,就是说你很酷!”这下,马上就沟通了,她偏头笑笑,跑进她自己屋里听开了摇滚乐。
把20多年前的“美称”,顺嘴道出,以为褒扬,结果闹出误会,乃至大不快的例子,也不光我一人一事。一位年纪跟我相仿的经理,有一回表扬他的年轻下属说:“你真是头上长角、浑身长刺……”那下属勃然变色,质问他:“你怎么把我比成动物?而且,又长角,又长刺,牛不是牛,刺猥不是刺猥,那不是把我妖魔化了么?!”其实,25年前,那是赞扬一个人具有“革命造反精神”的流行用语,等同于英雄模范的意思;当经理的一愣,忙解释:“我的意思,是赞赏你在关键时刻,敢于说‘不’的气魄。”这才达到沟通。
以上的例子,是当年的褒奖语,现在令人闻之不解,甚至不快。相反的例子,是当年人们避之如咒的恶谥。如“黑五类”,现在却成了著名的商品品牌,大受欢迎。还有这样的例子:一位招赘为婿的青年,主动入厨,想给岳父岳母露一手,随口说:“我要清蒸一个,油炸一个……”那岳父一听,满脸喜气顿时消褪,悻悻地退至卧室,良久黯然。怎么回事呢?原来,“文革”当中,那岳父是某部副部长,被“造反派”打成“死不悔改的走资派”,那时满墙是“清蒸×××!油炸×××!”的大幅标语,“造反派”要“清蒸”的是部长,要“油炸”的就是他……这也难怪那女婿,那种标语满墙贴时,他还没出生呢!不过,经过岳母解释,误会消除后,年轻的女婿却随之侃侃而谈,说根据福柯的理论,那种现象,叫做语言暴力云云,老两口听来,倒也言之成理,是哇,20多年前,语言暴力可真是太多了,举凡牛鬼蛇神、阎王判官、黑帮黑线、小爬虫、变色龙、美女蛇、狗屎堆(而且是“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”)……这些将被打倒者妖魔化、污秽化的暴力字眼真可谓铺天盖地,甚至于在刷大标语时,把姓朱的朱故意写成“猪”,把“奇”字往左弯下来写,写成个“狗”字,等等,连书写方式也都暴力化了!至于用动词来表达“打倒”,那狂暴的方式更是登峰造极,“清蒸”、“油炸”虽惨无人道,字面上还说得通,像那时极流行的用语:“打翻在地,再踏上亿万只脚”,光字面就令人发愣:亿万只脚怎么踏在一个被打倒者身上?这岂不是意味着,像电影院里发生了火灾,看客混乱地拥挤着退出,要发生“好人踩死好人”的惨剧吗?回思“文革”,也确乎如此,参与打倒别人的人们,包括许多的“红卫兵”、“造反派”,后来自己被“踩”的,不是一个小数目。
现在满大街的俗语,特别是年轻一代的口头禅,有的,我也实在难以消化认同,不过,暴力性的用语,虽然还有,却不会成为主流话语了;改革开放20年,我们生存空间中语境的沧桑变化,实在也是一个值得以专书描述分析的课题。愿早日读到这方面的力作。